第12章 一生不同心,世世夜欢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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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走的算是匆忙,在苏州逗留的时间确实长了些,到达京城已然是过了三月假期。不过还好,皇帝开恩,得知明月受伤,特意再次准假唤容若照顾着。

她回来的有些兴师动众。方一下车,纳兰府上的下人们便站成一排,为她打点一切。她摘下了纱布,换上了深色的面纱遮挡。不知情的人乍看也许会认为是卖弄神秘,想必会是倾国倾城。

觉罗夫人站在门廊外,朝她望着。明月心里一沉,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觉罗夫人曾经提醒过她,关于官场上的一些规则,最好努力地找到一个支撑点。而如今,她的归来,却是恶化的尚且保持好的支撑点。

回到纳兰府中,便有几位御医在家中等候,前雨哭得尤为厉害,明月也不知安慰,只是浅笑道:“人还活着呢。”

前雨呜咽一声,拼命地点头。其实,只要活着就好,只有活着,才能迈出悲惨的命运,归于正道。家中的御医检查了明月脸上的伤,沉吟了片刻,本想隐晦的偷偷相告,然,明月却道:“但说无妨,我做好心理准备了。”

容若微张着嘴,本想多说几句,却听到一旁的明珠对太医道:“说吧。”

太医瞅了眼脸色稍白的容若,迟疑地道:“夫人伤及至骨,伤口极深,这脸上的肉即使愈合也会留下一处大伤疤,要是配上天香玉露的话,兴许会稍有起色。但无法完全根治,这疤恐怕是要一辈子留在脸色了。”

锡三奶奶大叫:“哎呀,这疤半寸都消不掉?可是一大巴掌的疤痕啊,要是……“她话还未说全,便被锡珠那急冻眼神一射,便乖乖闭上嘴。

觉罗夫人面有难色,目光极其冷淡地注视着明月,好似她做了一件极其不好的事,她对容若道:“容若,你先带明月去琼楼好好休息,等会儿到我院来。”

容若轻轻扶起明月,便离去了。到了琼楼,明月屁股方一坐上,容若便道:“你先在此处歇着,我去去便回。”

明月顿了一顿,“容若。”

“嗯?”他疑惑地将她望去。明月招了招手,示意他把头贴过来。容若侧身靠向她,方一靠来,明月便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,“早些回来。”

容若怔了一怔,注视着明月许久,嘴唇轻轻靠向她,浅酌慢酿般在她唇边好一番戏谑,明月又好笑又好气,半推半就地道:“赶紧去吧,免得额娘着急了。”

容若“嗯”了一生,自袖口处掏出一白瓷小瓶,唤道:“前雨。”前雨立即小步而来,扣了扣门,便自行进来道:“爷,有什么吩咐?”

容若转身,把手中的白瓷瓶子递给前雨道:“等下你把这天香玉露敷在夫人脸上,待颜色变成雪白才擦拭掉,万万不可在还未变色之前擦掉。”

前雨连连点头。容若会心一笑,走至明月面前,“等我。”

她点点头,目送着他渐行渐远。待终于见不到他之时,明月忽而长叹,轻轻抚摸自己的脸,这一辈的疤啊。前雨见夫人这般怅然模样,不禁吸吸鼻子,“夫人吉人自有天相,只要好生的调养,还是会回到从前那般模样的。”

明月浅笑,回不回去,其实不重要,女为悦己者容,倘若“悦己者”已无,那便毫无必要。她希望有朝一日,不会发生那样的事。

她这般想着,便唤前雨为她擦药,天香玉露乃由成千上万只蝴蝶采集的花粉而制,配上蜂蜜等珍贵材料,便成了滋补美颜的极品。而这一瓶天香玉露便是一百二十两,够容若半年的俸禄了。她一抹,便是一瓶。委实是在浪费。她确实有些心疼这些药,要是能便宜点便好了。

容若来到觉罗夫人的正院听里,好似等了很长时间,她见容若来了,便吆喝他坐下。平时的觉罗夫人算得上是一人之快的优势,她草拟了一份东西,递给容若看,容若甚是迟疑,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下,顿时脸色阴沉下,有些疲惫地道:“母亲,这东西你烧了,我权当没看见便是了,还有人不顾我的意思抬了进来,烦请母亲也自己解决了,若是儿子解决的话,那定然是不会留情面的。”

觉罗夫人半眯起眼,怒意丛生,“作为满族贵胄,责任与义务大于一切。”

容若未言其他,转身便走。

觉罗夫人见他如此不情愿,不禁有些羡慕明月来。当初她那般强悍地去防止自己的男人纳妾,却还是在年老色衰之时选择了后者,从此她便爱上了孤灯青烟常伴,养心冥神。她这是放弃了那个与她曾经想把握一辈子的东西。那时自己不懂为何要非要纳妾,终究当自己当上了一家主妇之后,便知道,有许多的无奈吞噬着少年时期的那点残留的天真。

容若回到琼楼,明月因颠簸了一月之久,累了便早早上床休息。容若见她安详的模样,还有那脸上深深有些难看的痕迹,不禁蹙眉。这个疤痕不断的在提醒他,她是怎么受伤的,关于那个男人,关于他们之间的一些事情。

正如苏州当时那些流言所说,他是强取豪夺占了她吗?她的心里只有阎罗?不禁想起刚与明月相识时,经常能看见两人成双入对,记得那时阎罗还要掷千金买自己一幅画,只为送她。

倘若不是自己的横刀夺爱,兴许两人成双碧影,斜看晚霞出那慑人的夕阳?他不禁懊恼起来,轻声叹息,蹑手蹑脚地上了床,把她搂在怀里。明月感应到有股拉力,不大适应地睁开眼,见到自己正躺在容若的怀里,呆呆凝望着他,“回来了?”

容若轻轻颔首,嘴角牵起一股笑意:“睡得可好?”

她点头,望了望外边的天色,有些失神地道:“都这么晚了,额娘到底找你何事?”

容若但笑不言,搂她的力度紧了紧,轻轻瞌目,闷哼一声,“明月。”

明月抬首好奇地将他望着,只见容若幽幽地睁开眼帘,静静地将她望着,专注而坚定,“倘若人生若只如初见,该多好。”

她怔了一怔,不明所以。只闻他继续娓娓道来,“初见你时,你眉目见总会让人有一种自心底的机灵,灵巧的答辩,惟妙惟肖的字体书写,还有在夕阳下那黄橙橙的夕阳打在你沉静的脸上,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,使得心潮澎湃。”他一脸憧憬地去回忆过去,好似那时一段遥远不可及的梦。明月静静地凝望着他,心中忽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。

“要是只若如初见,你我便无事经历这些风风雨雨,静候相遇之时,那短暂的心灵抨击。”他简单一笑,复而在她额前浅浅落下一吻,“明月,以后记得在面临灾难之时,想想你还有一个我,永远不要在我之前闭上眼睛。”

明月觉得,此时的容若有心事,而且与她有关,只是不知到底是何事。

明月她其实要的不多,只要在在她这一生中,能与容若相亲相爱即可,不奢求轰轰烈烈,只求平平淡淡。然,她一直忽略了她嫁与容若已多时,一直忘却了容若身为满族贵族,一直轻视了自己没有靠山,便失去了许多的尊重。如今加上自己的毁容,全然不知,有许许多多的事,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。

她养伤养了半年,脸上虽已没有腐肉,却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,原本姿色尚好的她,终日系着面纱。

虽容若从未嫌弃过自己,依旧爱护她,好生的照料着她的衣食起居。京城里也传出佳话,道容若有情有义。她确实体会到了他的温柔,只是他太过于温柔,反而让她读不懂他平时偶尔闪躲的眼神。她想,总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。

那日,她本想唤前雨搬来绣架,继续苦练自己的绣活。手方碰到绣针,觉罗夫人的随身侍女便来传话,说是找她有事。明月一不留神,绣针戳破手指,见冒出的红色血珠,竟愣了神。她预感不是好事。

果然,从她进门看见觉罗和蔼的目光中隐晦的深意,便知,不对。

“明月,脸上的伤可是好了许多?”

“好了许多。”她扯一扯脸上的面纱,有些意趣阑珊。觉罗招呼她坐下,问了一些关于容若平时的一些事,明月也如实回答。

“容若在皇宫当差近两年了。”觉罗夫人忽感慨一番,“你嫁与容若近有三年了吧。”

“是。”明月颔首,心头顿时豁然开朗。

“时间过得真快啊。”觉罗夫人笑道:“这几日与命妇们谈论容若,各个都夸容若以后说不定会与他阿玛一样,从侍卫转到文职上。这便是好,你作为容若的正妻,平时多督促他。”

“明月会的。”明月低眉允诺。

觉罗夫人再道:“难为你了,现在纳兰家就他一个长子,刚出生的弟弟还尚在襁褓,一切希望皆在容若身上。他平时忙于公务,你一人在琼楼呆着可是孤独了?”

明月将惊奇的目光向觉罗夫人望去。觉罗夫人再道:“容若也不小了,许是纳个侧室?”觉罗夫人虽为询问的语气,然眉毛上挑,一种只是提醒的神态。

“容若怎么说?”她自是知,自己的挣扎,是于事无补。

“自然,父母之命难为,并无其他意见。”觉罗夫人脸色变了变。

明月轻轻闭上眼,以她对容若的了解,自是知道容若不会变心。只是,近些日子来,容若好似有自己的心事,也不愿与她说,让她忐忑不已,不知是否有不得已的原因要纳妾。想当初父亲母亲相爱,父亲却因仕途纳了二娘。如今自己毁了容,父亲也犯了重罪,还没有子嗣……

“那么明月便无话可说。”她微微欠身,目光冷然。

“嗯,”觉罗夫人浅笑,“我早知明月是个知书达理的人,一定会大度的。容若还一直担心你呢。”

原来他怕她不同意?明月轻笑:“额娘,我此时的心境与阿玛纳妾时,你的心境一般。”

觉罗夫人一怔,突然一股怒气显露心头,一掌拍想案桌,站了起来,“放肆。”

明月立即跪下道:“额娘,我想你会懂,一个女人此时的心境。”

觉罗夫人幽深地眼神望着明月,注视了她许久,终于叹息地道:“容若与他阿玛不一样。”

不一样?明月轻闭上眼,纳了妾,便是一样了。

明月那日不知怎么回到琼楼,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去了后院,走到什刹海边,盯着湖水到了痴,她极目望尽湖的另一端。

她不知自己看了多久,当看到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湖水之后,才有些回神。在她发愣之时,腰际被人揽住,有些紧。她能闻到那人身上的淡淡的兰草香,那独一无二的味道。明月轻轻闭上眼,依靠在那人怀里。

“怎会来到后院?”

“觉得这个地方空旷得很,心想该要如何布置一番。”她当时只是随口敷衍一句。不想容若接纳了她的看法,“也是,这偌大的后院,荒废的实为可惜。你看,到底要怎么布置的好。”他一手抱住她的腰间,一手为她抚了抚耳际的落发,一脸温柔。

明月微微抬起眼睑,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下轮廓,不禁神伤。这个男人,她到底还能坚持多久?她把目光注视着光秃秃地湖畔边,“湖畔太单调了,要是有些什么,便好了。”

容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浅笑,“种上柳絮?”

“俗不可耐。”明月蹙眉,“你可知有种树,叫合欢树?”

还未等容若开口,明月再道:“它有个很美的传说。这合欢树最早叫苦情树。相传,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,准备进京赶考,却从此杳无音信。他的妻子粉扇在家里盼了又盼,等了又等,青丝变白发,也没等回丈夫的身影。在生命尽头即将到来的时候,粉扇拖着病弱的身体,用生命发下重誓:‘如果丈夫变心,从今往后,让这苦情开花,夫为叶,我为花,花不老,叶不落,一生不同心,世世夜欢合!’说罢,便含泪死去。第二年,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,粉柔柔的,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,还带着一股淡淡地香气,只是花期很短,只有一天,而且,从那时开始,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。人们为了纪念粉扇的痴情,也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了。可我倒觉得这是在讽刺那薄情的丈夫。”

容若微张着唇,方想说着说什么,只听明月埋在他的怀里慢慢地道:“容若,种一棵合欢树吧。”

“为何?”容若迟疑一下,眼神却暗淡无光。

“一生不同心,世世夜欢合。我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场景,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。”明月再次缩缩了身子,更加埋进容若的怀里,她也想自己那颗满心,能分解掉,做到“不同心”。

容若望着她许久,始终未说一句话,只是抱她更紧了。

当明月知晓纳的那个女子是京城颜照的爱女——颜如玉。当得知这个消息,她委实哭笑不得,本是她要娶得女子,却鬼使神差地兜了一个大圈,还是成了一家人。

一日,明月正在房中准备小憩,前雨便咋咋呼呼的来到了她的房内,直说姑爷发了好大的脾气,而后飞快的讲她的面纱带好了,之后便将她拉去了大厅。

入目是一地的碎瓷片,再往前看去是容若那含怒的眉眼,已经在堂上故作镇定坐着的觉罗夫人,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垂首的女子。

第一眼,明月就认出来那女子就是颜如玉。颜家地位不低,她怎会到这般年纪才成亲?还是为人妾?回想之前听院子里的婢女说新来的二奶奶一直在寻人,也不知寻谁,耽误了这么多年都未成亲。不禁皱皱眉,该不会是因自己……

“你怎么来了?”容若一看来人,当即就迎上前去,伸手便扶住了明月的手臂,面色哪里还有方才的冷峻。

“我听说你发了好大的脾气。”闻言,明月低声道,与此同时目光亦是放到了容若的身上。

闻声,容若的眉头不可见的微微一蹙,道:“我无事,你回去歇着吧。”

“如玉,去见过大奶奶。明月这是容若的新姨娘。”堂上的觉罗夫人突然在此刻开口,语气果断而又笃定。

面上方要露出大方的一笑,却又听到容若先开口道:“何时,我有了新姨娘,我怎就不知了?母亲,这是你的寻来的人,还望母亲自己好生处理了,不然的话,就莫怪我将人逐出去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当即,觉罗夫人的脸都绿了。

气氛一时僵持不下,所以人站在原地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

明月悄悄的扫了眼那颜如玉,只见她又一直低垂着眉眼,神情也并无欢喜,想必,她也不是因为喜欢容若才嫁进来的吧。轻轻叹了声气,眼中多了些许怜惜与愧疚。

“这是妇人家的事情,明月容得下如玉,容若你怎就容不下了!”将明月拿出来说事,觉罗夫人的目光看向了她,一副让她站出来说话的样子。

“明月同意了,可我仍是不同意。”容若在这一件事情上无比的固执。她将自己的一生放在了自己的手上,自己怎么可以辜负了?

一对母子,针锋相对。

久久,明月看了一眼满脸淡漠的颜如玉,站了出来道:“左右就是多了一个人吃饭罢了,容若若是不愿意,便将姨娘打发到看不到的地方去就好了。”语落,她心中悲欢齐涌。

一场闹局,就此而终。

连着几日,容若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瞧明月。

忽而有一日,容若无意间瞧见了自己的书房内多出了一个木匣子,心中不解的打开,其中没有其他,便只有一个玉佩。

眉头紧蹙,容若瞧着那云,眸光明明暗暗,一时之间,脑海中浮出许多画面。

这玉佩,他见过,曾在阎罗的身上见过,这是他一直配在腰间的一块玉佩……可是如今却在自己的书房里。

心中的不解成了一团迷雾,将他困扰,唤来小厮,道是卢府送来交于大奶奶的,来人说,这是大奶奶娘亲的遗物。

明月母亲的遗物,阎罗身上的玉佩……各种猜测一一冒出。

此时心绪正乱着,容若也坐不住便出了府。

一踏出大门,便有小厮上前问:“少爷,这么晚了您还去哪?”

“回宫当值。”容若言简意赅。

一晃之间,已过了三个月,深冬降临,撒冷地寒气席卷整个京城,白雪皑皑,一片苍茫。

醒来之时,明月支撑着身子,头昏昏的。

前雨走进来,瞪着眼道:“夫人醒了?”

明月“嗯”了一声,望了望天色,“今日没什么安排,陪我去趟广源寺见一见法嬅大师吧。那时候大师说的话,她记在了心底,最近几日,总是时不时的想起。

“是。”前雨倒是没有什么意见,乖乖巧巧的应了声。

……

明月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,自己与广源寺颇有缘,总认为该来走一趟。

她方一踏进广源寺,便见到一群扫雪的和尚,她顿了一顿,斜视瞅了一眼前雨,前雨会意,上前随便问了一位小和尚,“小和尚,请问法嬅大师在吗?”

小和尚抬起头,眨巴眼望着前雨,再把目光投向明月,忽而恍然大悟,“啊!我认得你。”他看似好像认识明月。明月歪着头看向他,她倒不认得他了。

“记得两年前你与纳兰公子来此小住呢,还是我引你去的。”

被小和尚这般提点,明月便想起这个小和尚来,她扑哧一笑,“记得了。”

小和尚搔了搔头皮,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,他目光向其他地方投去,“耶?纳兰公子今儿没来?”

“嗯,我一人前来。”明月眼神淡了淡,嘴角依旧挂着微笑。小和尚呵呵一笑,“你在这等会,我去找方丈。”说着他便踩着雪,小跑离去。

明月轻轻呼了一口气,一股白白的热气自嘴边散开,瞬间与空气的冷气和为一体,不消刹那。明月鼻子冻得通红,双手也僵硬起来,这小和尚通报的时间太长了吧?

正在明月有些不耐烦之时,小和尚跑了回来,他道:“夫人,方丈叫你过去。”

明月颔首,方迈步朝大师房门走去,小和尚拦截了正欲一起的前雨,“姑娘,方丈大师说,只要夫人一人前去。”

前雨眼巴巴望着明月,明月浅笑,对小和尚道:“麻烦你为她找个地方暖着身子。”

“好。”小和尚笑得甚是欢乐,对着前雨笑道:“姑娘跟我来吧。”

明月看着两人走远,目光柔软起来,曾经岁月中,还年少的容若,也这般笑过,如小和尚一样,天真纯净。如今,短短三年光阴,改变了许多,自从三月前,她再也未见过他笑,偶尔听前雨道,常常半夜见到姑爷对月独酌。

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?是她的容貌?还是她同意颜如玉进门?又或者是爱情进入平淡期,他已渐渐失去对自己的喜爱?他们之间的沟壑已然太深,家族利益,生活琐事,还有彼此无法坦诚的心结,只能越来越深。

明月挥去此时的纠结,朝着法嬅大师的房间走去。临门前,她扣了扣门。里屋传来,“施主,进来吧。”她便推门进来。

屋子里,一股檀香气扑入鼻中。她走了过去,双手和十,“法嬅大师。”

法嬅大师轻抬首,目光淡然,“施主你可有心事?”

“我不知怎样再对待自己的缘。”

“事在人为、休言万般都是命。境由心造,退后一步自然宽。”

明月怔了一怔,咬住唇,“法嬅大师说得容易。缘灭了,还有复燃之说?”

“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,心不动,人不妄动,不动则不伤。如心动则人妄动,伤其身痛其骨,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。”

心不动,则不痛。心妄动,则心痛。明月浅笑,她何德何能做到无情无爱?

“求大师提点。”明月眼一闭,心一横。

“施主可是要放弃这段缘?”

她不说话。

“施主三思。”

“明月知晓佛云:人从爱生忧,从忧生怖。若离于爱,何忧何怖?几日来,连夜做梦于广源寺,便知法嬅大师的禅机方能解我心忧。”

“施主,劫后重生,方能见彩虹。”

明月睁着眼望着法嬅大师,她低垂眼睑,双瞳无神。

“爱欲之人,犹如执炬逆风而行,必有烧手之患。施主既然知晓,当好自为之。缘起缘灭,皆由施主。”

“我……累了。”明月叹息一声,她自来此,努力完善自己,好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,婚后,她尽量尽善自己,做个贤妻。她一直努力着,可一巴掌拍不响,她委实有些力不从心。

“多欲为苦,生死疲劳,从贪欲起。少欲无为,心身自在。施主若承受不起,还望少贪欲。”

少爱他一点,可是会身心自在点?她道:“何以做得?”

“大悲无言!”法嬅大师道。

大悲?她想她的大悲即将来临吧。她无不冷笑。

明月神色恍惚地出了法嬅大师的禅房。在料峭地瑟瑟里,明月给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。这也是她给自己的缘最后一次的苟延残喘。她微微闭上眼,容若,请再一次握紧我的手,告诉我,我们还有希望。

回到纳兰府已是深夜。她方一踏进屋,便见容若在挑灯看书。明月怔了一怔,一时不知是进是退。容若抬首看她一眼,“你去哪了?”

她慢慢走到他面前,一面坐下,一面道:“去广源寺拜佛。”

容若不再说话,他继续去看书。明月翕动着嘴唇,想说一句话来缓解尴尬,却找不到话头。她深吸一口气道:“陪我喝一杯怎样?”

容若蓦然抬起头,凝视着她。她道:“陪我喝点酒吧,暖暖身子。”

“好。”

不一会儿,下人们便摆出几坛子酒来。明月闻了闻着酒,“这有梅花香。可是梅花醴?”

“是。”

明月直接倒在碗里,“我喜欢大杯地喝。”说着一饮而尽。

“这酒虽性温却容易醉。”

“我酒量好,没事。”说着便又倒一杯大口饮去。她就爱喝酒,心情一不顺,她便喜欢买醉,以前父亲总是笑话她,与她娘的性格真是像,一样如酒一样烈。那时,她总想,她会找一个很好的良人,过着比这个娘要幸福的日子。人常言七年之痒,而她的婚姻却……明月笑了一笑,再次饮尽满上的一杯。她喝得急,容若也只是看,并未与她一起喝,她也不介意,权当自己独酌自饮。这便是传说中的闷酒?她这般笑着,这般任由容若看着,自己一口又一口而尽。

她喝得太急了,易醉。她眼前的容若出现了双影。她一把抓住容若,略有踉跄地站起来,方迈一步,便被容若带在他大腿上。她略挣扎一下,但挎在她腰际上的那有力臂弯巍然不动。

“容若……”她迷惑地看着面色石刻般的容若。

“你醉了。”容若淡淡地道。

明月轻笑,趴在他身上,“相思相见知何日?此时此夜难为情。”她打了饱嗝,“容若,你还爱我吗?”她愈加迷糊起来,眼皮愈加下塌,她迷迷瞪瞪地趴在他身上,在他还未回答之际,便睡着了。

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那晚发生了什么,第二日醒来,她浑身乏力,手脚伸直抬起的力气皆无。更甚至说,她全身毫无遮物,身上布满了吻痕。她吓了一跳,方想动一下,前雨端着银盆而来,她定眼看了眼明月,连忙上前搀扶着,“夫人慢点。”前雨脸上多了几道不明的红晕,“姑爷说了,小姐在床上多呆会儿比较好。”

明月“嗯”了一声,缩回到床上。她这一身,可是昨日夜里留下的?她费力地去想,可一点印象皆没有,不过这一身的制造者该是容若没错。明月这般想着,脸烧了起来。所谓酒后失德,昨日到底是她扑倒容若,还是被扑倒?她捂着被子,实为难为情,她发誓,以后再也不喝梅花醴了。

一日里,她上午呆在床上,下午在院子走走,整个纳兰府上骨心都不在,明珠与容若皆在朝廷当值。

她踱步于后院,来到什刹海,极目望向岸的另一头,她一直好奇,那一头,到底是哪?她再看向光秃秃的岸边,她曾经悲恸地要求容若种上合欢树,他未答应她,她知她那次说得太严重。

晚上,容若回来了。他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,见到灯火下的明月,嘴角牵了一丝淡淡地微笑,“还不睡?”

她莞尔一笑。他踏进房了。她道:“等你回来呢。”

容若笑着走到她跟头,“来,我们上床睡吧,时辰不早。”

她轻颔首,熄了灯。

她想,这次他们该是会好好的吧……

只是她未知,她这劫数也将至。

一个月来,容若至少会每日回来,轻轻搂着她入睡。明月知他定是很累,要不每次怎会倒头便睡?

容若略有些迷糊地睁开眼。他抬起手,用手背扶住额头,迷茫地看着帷幄。他感到有些头疼,许是最近忙于皇上与沙俄的事。他转脸看向梳妆台,依然有着一位女子在浅画娥眉,她的一颦一笑,使得他安心下来。他的被子依旧被掖得紧实。他微起身,他的动静引起明月注意,她转身望去,对他道:“你醒了?”

“嗯,等下去皇宫。”

明月不答,本要脱口而出的为他准备早饭也硬生生咽了下去。她走过去,为他穿戴衣服。这一个月来,她总会好好服侍他的起居,她乐此不疲。

容若握住她忙碌的双手,“过些日子我要陪皇上去一趟黑河,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生照顾自己。”

明月一顿,抬眼望去,“要去多久?”

“不知,皇上与沙俄方面谈一些事宜,要是顺利大概半年,要是不顺大概九个月左右。”

明月双瞳低垂,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着,她迟迟才道:“早日回来。”

“嗯。”他放下执起她的手,自己穿戴起来。明月一直未动,最后还是放任自己抱住容若,容若一僵,“怎么了?”

“容若,我会想你的。”

容若失声笑了笑,“又不是会一直不回来?”

明月抬头望着他,也跟着笑了起来,“就怕你忘记回来的路。”

他抚摸着她的青丝,眉眼间溢出浅浅的笑意,好似很欢喜明月这般女儿姿态。他望了她许久,揽住她的腰,紧紧抱住她,笑道:“回来给你带好玩的玩意儿。”

她扑哧一笑,只是她点头地道:“嗯,我等着。”

两人还在亲昵之时,门敲响了。两人放开彼此,抬头望向门口,只见前雨站在门外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容若问:“什么事?”

“觉罗夫人,召爷跟夫人去一趟。”

明月的手一紧,心不禁沉下去。她的身子由于太过紧张,发出虚汗来,容若拉住她的手,一手的汗。“不要紧张,一切还是好的。”

明月讪讪一笑,看不出喜怒。她想放松,只是一切终究还是无法避免。明月与容若前去时,觉罗夫人正在与颜如玉说着什么,只见觉罗夫人一直说着,颜如玉一味地点头。

“额娘。”容若唤了一声。觉罗夫人抬首看去,拉着颜如玉走向容若。容若交握明月的手反而更是紧了。明月低眉盯着那双交握地手。

“明月!”觉罗夫人唤了她一下,明月抬首看向觉罗夫人。

第一次在这堂内,颜如玉一直低着头,没有去看两人,如今,她一抬头,原本却生生的表情顿时失色,脸色极其苍白。

颜如玉看着明月的样子,恍惚就好似看见了当日的情郎……她走上前,本想对颜如玉说些什么,却不想一只手被容若拽着,她略有吃惊地回望容若,却见他执拗而又固执地站在原地,眉目不甚友善地看着颜如玉。

“容若!”觉罗夫人甚是不喜容若这样的态度。

颜小姐低眉,那双闪动的水灵眸子好似要溢出水来,实为怜爱。觉罗夫人护住颜如玉,“你今儿是怎么了?你一贯奉行的君子风度呢?”

容若不言,也不道歉,不似他该有的风度。

“容若,既然如玉成了你的妾侍,你就该好好善待着,你应该还记得答应你阿玛的承诺吧?”

“儿子不敢忘。”

“不忘便好,那你知该怎么做么?”

容若攥紧明月的手,反而对明月道:“时辰不早了,今儿要早点去皇宫。”他再向觉罗夫人道:“儿子先去公务了,晚些再议。”说着便拉着明月,“你送我。”

明月略有踉跄地跌着身子被容若拉了出去。待二人走至外头,明月才道:“容若,你怎么了?”

容若并未放停脚步,到了府门口他才停了下来。他静静地望着明月,道了一句:“我心里只有你,我希望,你也是。”

明月深深凝望着他,甚是疑惑他为何如此说,抿嘴不语。

容若低叹,转身离去。

那日一天,觉罗夫人没再唤她,她以为能安然度过这一日,可便是有人不会饶了她。颜如玉来找她了,她伫立在门口,也不进门,只是静静地望着明月的房门,还是前雨来送饭点见着了,禀报了明月。明月先是有些吃惊,走至门口果见颜如玉略有局促地望着她,她知她有许多话要问。明月道:“进来说吧。”

说着自己转身那刹那,颜如玉在身后突然一问,“卢式微是你什么人?”

果然,她还是因为自己才沦落至此。明月眼一闭,“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,何须还问?”

颜如玉的脸色煞白,连嘴唇也无血色,她脸上顿时挂满了泪水,喃喃自语,“原是如此。”颜如玉自小就不怎与男子接触,第一眼见到卢式微时,虽不高大,却才情绰约,长相也极秀气,再加上对自己温柔贴心,便一头栽进自己幻想的爱情里,怎知第二日起床,自己却被退了婚。想必卢式微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,就算有了婚约也无妨,自己可做妾。抱着这样的想法,颜如玉日复一日的寻人,却始终找不到。眼看着年岁在长,父亲终是忍不住了,也不顾及自己是否愿意,便把自己许给了纳兰府。却未曾想到,在这纳兰府,竟遇到了她苦苦找寻的人……

“对不起,我不知你用情至此。”明月望向梁柱,不让自己潸然。

颜如玉轻笑,转身,闭目道:“姐姐不用道歉,我们以后是一家人。”

明月身子一僵,无奈一笑,“是啊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”

颜如玉紧紧握住手中的手绢,“妹妹先告辞了。”

“慢走。”

明月想,她毁了她的韶华情窦,骗了她这般惨,她定会一一讨回来的吧。

明月那晚独自一人坐在院前,又喝起梅花醴来。

她醉倒在石桌上,昏昏欲睡。可怜颜如玉如此痴情,可怜自己也命途多舛……容若,为何容若认为我心里不止他一个?从始至终,只有他啊。只是,越来越冷漠的,越来越疏离的人,难道不是他吗?

不知过了多久,她朦胧地抬眼,发觉自己悬在半空中,飘飘欲仙。难道喝醉后是这般恍惚吗?而眼前为何有容若的面容?他刀刻般的脸,一点表情都没有,目视着前方。她这是被他抱着吗?她不确定地抚摸起他的脸,他的视线转向她,才有一些表情,他道:“明月,是我阻隔了你原本的幸福吗?”

明月轻轻瞌目,也许这是一场梦,一场不大现实的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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